第三章 大旱
如是我聞:
在魯魯與黑侏儒的第一次會面之後,孤獨的小時、日子和星期緩緩降臨,像落葉一樣,落在時間的胸口。魯魯認為這次會面是一個兇兆,是眾神發出的警告,而忽視這一警告的人最終將受苦。啊,要是那位聖人再來給他建議該有多好啊!但他想起那位來訪者曾說他們再也不會見面了。 魯魯想起了他曾聽說過的所有不吉利預兆,比如當某人早上出發時,遇到了老虎、貓、野兔或四角鹿,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到家裏並延後行程。或者當一個人開始任何生意時,若看到一只黑臉的猴子從右邊或左邊經過,或者一條蛇從前面穿過,那麽就此生意而言,這是個不祥預兆。其他包括母雞在夜裏咯咯叫或下蛋時;或者當一個人看到塵埃惡魔在眼前沿路吹拂時;或者當豺狼或狗搖動耳朵時;或者人們在哀悼死者、風箏置於樹上時發出尖叫聲、或者婦女打破她用來汲水的土器;或者一個人掉了他的頭套、或者當一見面時就打噴嚏、或者狗嚎叫、一隻貓從右手邊經過、或者當一個女人遇到一個寡婦、或遇到一個頭發散亂的人、或者遇到拿著一盤面粉的女人。又或是看見閃電、煙熏的火、油罐、瞎子或瘸子、病人、一捆柴、脫脂乳、一個空器皿、麻瘋病人、叫化子、或聽見爭鬧的聲音。
他知道所有這些與許多其他的預兆,但在他心智中,他認為與黑侏儒的相遇是最糟糕的。他安慰自己-或者說試圖安慰自己-將這個侏儒比作某位心懷欺騙的人 (Prapan cha Buddhi),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;他希望這個侏儒所說的不過是一堆謊言,且他不會再遇到它。但在內心深處他並是不那麽肯定。侏儒讓他預先嘗到了慾望的滋味,如同芋螺的果實:回味起來是苦澀的。
他為了分散注意力,連續練習數個小時的射箭,因而他變得像持弓神毗瑟奴一樣熟練,且他的技術就像阿周那(Arjuna)一樣,並擁有如布瑪(Bhūma)的力量。他思忖若他能忘記那光輝少女的幻象,那麼他就會得救;因為當一個人被慾望的對象吸引時,他就會偏離良善的道路。任何人都不應該在這類事情上停留太久。 他應該盡全力的不信任這類事情,因為不是有句話教導我 們,相信女人的魅力甚至會剝奪智者反思能力嗎? 且一個女人不是比一個滿是猩猩和老虎的樹林更危險嗎?屈服於慾望,就是變成邪惡之樹;而這樣的樹怎能結出靈性之美的甜美果實呢?
然而,當他有時在森林裏漫步時,仿佛可愛的、奇異的影子們在樹木之間徘徊,並似乎在滑行於莖與莖之間;永遠是半露半藏的;而且似乎它們也很可憐地轉身遠離光,因為光的一撇就能永遠地摧毀它們脆弱的非實在。魯魯的不知所措就像無知的黑夜,等待著智慧的黎明。
『好吧,』他有時嘆口氣說 : 『只要生命能保存,任何東西都可以得到;甚至是智慧。』但從沙沙作響的樹葉中,傳來了一種輕柔惡意的笑聲。
有一天,附近的小城出現了一群四處旅行的魔術師,他們搭起了幾個帳篷,而一個人只要花上一些小錢,就可以看到他們透過魔法技藝發明的奇妙機器人和其他機械裝置(*見腳註)。
【*腳註 : 所有描述的發明都是符合古代印度和東方其他地區的歷史。】
魯魯和他一些朋友前往,且所有人都驚訝於魔術師們的精巧設計,而有些善良的鄉下人還有點害怕。有像鳥兒或蝴蝶一樣在空中飛行的機器;有一個巨大的青銅戰士,他與任何膽敢測試他力量的人單挑;有一輛由金屬龍牽引的魔法車,由一個迷人女神身影所駕駛;有一隻木鳥,身上披著閃亮的羽毛;如果你坐在它身上,輕拍它的頭,它就會飛到空中 ; 如果你用腳跟輕拍它的兩側,它又會下降。有些鐘畫著月亮的臉,並透過指針來報時的,上面還畫著一只兔子呢!有許多像長笛一樣的多管樂器,而水從裏面流過,帶動空氣,因而產生悅耳的音樂;有鵯和夜鶯,它們唱著最可愛的鳥調;有嘶嘶作響的龍、咆哮的老虎、尖叫的豺狼、吹號的大象;有 自動吹著號角的戰士;有跳舞和旋轉的優雅少女形體、在半空中不斷上下跳動的球、持續燃燒而不熄滅的燈、當你拍手時就會拍打翅膀的金孔雀、持續的噴泉,當它噴出各種顏色的水時會發出音樂,還有其他數百種奇觀。
魯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奇事,且他的腦中第一次產生了想到世界上看看大城市和自然風光的渴望,他經常聽到長輩們談及。但他立刻抑制住了這種想法,因為如果他現在離開他年邁的父母,他們怎麽辦呢?此外,他並不想離開他們以便能放縱他自私的願望,因為他真心愛他們;最近年老迅速降臨到他們身上,它是美麗的小偷,使人看起來像一朵被雪襲擊的蓮花,其花瓣在冰冷的風中枯萎。
魯魯在那天傍晚回家的路上,看見田園風光裏有許多情侶在彼此甜言蜜語。他在以前的生活中從未注意這些事;但現在樹下少女的幻象經常伴隨著他,因而一切事物都有了新的面向。他憂心忡忡地環顧四周,唯恐那個邪惡的侏儒碰巧出現在他身邊、並用粗俗的玩笑和揶揄來嘲笑他。然而,他唯一看到的不祥之物是紅色的戰爭之星,它在上方天空中閃耀,而樣貌兇惡的營火在遠處平原留下了傷痕,牧民們在那裏看守他們的羊群,保護它們不受夜間遊蕩的野獸的傷害。黑夜的巨龍吞噬著時間,而金色的星星在黑暗稠密的空氣中搏動。銀色的滿月駛於高空上,而當魯魯靜靜的站了一會兒欣賞甜蜜的月亮之美時,他驚恐地看到一個黑影正慢慢地爬過它,仿佛一個長著烏黑翅膀的幽靈吞噬這個閃亮球體、並盤旋在大地之上;或者如偉大的時間之影帶著神秘威脅隱約出現。遠處傳來喊叫聲,魯魯認出那是拾荒者們的聲音;因為在日食期間,拾荒者的種姓(Methar)會收集捐獻物以安撫他們的神羅睺 (Rāhu),這樣他 就會放開對日食或月食的控制。羅睺是阿修羅,他在海洋攪動時偽裝成一個神靈,得到了一些甘露(Amrita),並接著喝下它以成為不朽。但是蘇利耶(Sūrya)和蘇摩(Soma)注意到這件事並告訴毗濕奴,後者立即用鐵餅砍掉了羅睺的頭。由於頭部含有甘露,它變成不朽並懷著對太陽和月亮的報復之心,試圖一次次在仇恨中吞噬它們。若要說服他放開受害者,必須向他所保護拾荒者施捨、或者發出巨大的噪音。魯魯知道這些,但日食總是一個非常邪惡的預兆,且他突然害怕地想起了他的父母,於是,在險惡的黑暗中,他仿彿穿了帶翅膀的涼鞋飛奔回家。『萬物的保護者,幫助我吧,』他邊跑邊啜泣 : 『保護我可憐的父母吧。』
但是,他所聽到的回應只是隨風而來的絕望哀號聲,且黑暗中充滿了未見的危險。豺狼在深夜裏發出可怕的尖叫,就像極度痛苦的女人。在他經過的一個村莊附近,他看到一排羅睺的信徒,正赤腳走在填滿燃燒煤渣的溝渠上向他敬拜―以安撫該神靈。
天變得如此黑暗,仿佛時間和空間的無數原子聚集在一起,並編織成一個天鵝絨窗簾,永遠隱藏著神之光。 在他周圍是隱約的低語,如同墳墓裏死人的聲音,一大群靈魂在痛苦中徒勞地哀號,並迷失在黑色幽暗的雄辯孤獨中。 這就如同一個死亡的宇宙在等待話語使它回復。
魯魯終於到家了,如被追趕的鹿般氣喘籲籲,並沖進了房間 … 他的父母在彼此的臂彎裏酣睡著。魯魯坐在他簡僕的沙發,並在祈禱和感謝神的過程中,疲憊地睡著了;感激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滑落,而痛苦的結被鬆開了。
對於那晚的惡兆魯魯確實該感到憂慮,因為一場巨大的考驗和災難正盤旋在 印度的美麗土地上,準備在最勇敢的人心中制造恐懼,並給許多人帶來毀滅和死亡。雨遲遲不降下,且熱浪淹沒了所有的土地,燒毀了莊稼、必幹涸了小河和溪流,甚至連瀑布的歡快聲音都停止了。天空已經失去了它的藍色,而看起來像一個熔化的銅之海;太陽在其中就像一個毀滅一切的火焰燈塔閃耀著。一點雲的痕跡都沒有,無論多麽小,而熱風燒焦了所有的草、玉米、樹木和花朵,並掀起了巨大使人窒息的塵土雲。牛群在田間死去,鳥兒沈默不語,而人們無精打采,只有在晚上才會走動,儘管如此,夜晚的炎熱也讓人難以忍受。
魯魯的父母在虛弱態下吃了很多苦,儘管魯魯四處尋找,仍然無法添加小屋裏微薄的食物儲備。在他所有的漫遊中,他看到的唯一活的生物是一只大狒狒,它坐在樹頂上掃視著周圍的地面;它靜止的像一尊雕像坐在那裏觀察,並以惡毒的雙眼警惕著敵人或危險,又或者在尋找昆蟲來吃;因為誰能知道一只猿猴的想法呢?但是就連昆蟲似乎也消失了,且不久後,口渴的折磨開始奪走人類的生命,因為到處都沒有水能喝了。
有一天,魯魯像往常一樣兩手空空地回到家時,看到他親愛的父親和母親默默地承受著痛苦,便對自己說 : 『唉,命運向我們打開了災難之門。確實,一個人不能通過許願和禁食就獲得知識,因為這需要透過學習才行。同樣,一個人不能通過單純祈禱就找到食物;且當所有的土地被燒毀而沒有任何食物時,無論人們如何努力尋求也不能獲得食物。聖人們同樣很容易被勸導去聽從理性,但最偉大的聖人即使擁有所有力量能傾聽理性並給出良好建議,他也卻無法促使大自然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長出糧食。的確,羅剎魔(Rakshasas)、畢舍遮(Pishāchas)、布塔(Bhūtas)和其他所有 與人類為敵的惡魔勢力,都帶來了這種苦難狀態。』於是他去拜了卡提凱亞(Kartti Keya)神的腳底,但沒有得到食物和飲料。
有一天,他偶遇了一些婦女,她們在夜間架起了一棵芭蕉樹,以榮耀胡杜姆德奧(Hudum Deo)神,她們光著身子圍著樹跳舞,一邊唱著歌一邊討好神靈以促使他降雨。但一切都無濟於事。
傍晚時分,日落的暗紅色光芒褪成柑橘色、然後變成灰色,然後夜晚的神秘陰影靜靜地籠罩著不情願的大地;在一天開始時,大地永遠如新的誕生轉向太陽的光芒,但在一天結束時,它總必須屈服於巫術和死亡的黑暗象徵…以隨著黎明到達另一個投生。但現在,每一個黎明只是另一個死亡,而魯魯的精神之花變成了塵埃和灰燼,因為在他看來,每一個新的日出不是金色的太陽,而是偉大的愛絲摩迪爾 (Asmodel),是來自金星的可怕的主, 他在黃褐色光輝中降臨,且他的火焰光環從恒星深處閃耀著壯麗的光芒;因為上層空氣中瀰漫著燃燒的泥土塵埃,以至於太陽在日出時的往常美麗幾乎消失了。
與此同時,他的父母變得越來越虛弱,再也無法離開他們的臥床,只能整天整夜地躺著,又熱又渴地喘著氣。而魯魯則無止盡地為他心愛的年邁父母四處尋找食物和飲水,他們曾如此充滿活力和仁慈,而現在卻如此無助和悲傷。他的勇氣和毅力超過了三界的英雄,他在無盡的尋找中又走得更遠,是如此無望和徒勞。接著,另一種恐怖加入了,在陰間眾神深不可測的深淵中,傳來了如遙遠的雷聲的不祥隆隆聲,地面突然如憤怒大海的波浪一樣起伏。
『哦,梵天,』魯魯絕望地叫道,他想到了家裏的父母 : 『哦,聆聽我的祈禱,並帶給我安慰吧 ! 』天上冒出的火焰 之舌就是此如火的回應,而遠處的森林上空可以看到一團濃煙。魯魯飛快地跑到山頂,在高聳的護墻上看著火向他這邊蔓延。遠處的紫雲染紅了天空,暴風雨即將來臨。現在,第一陣令人窒息的熱風吹來,如同點燃稻草般燒起了森林大火,火焰像龍卷風一樣呼嘯而來。動物受驚的嘈雜聲傳自樹林裏的躲藏之處。 鳥兒們驚叫著,野獸們惶恐地抽泣著,被激怒的蜜蜂和黃蜂們的煩躁翅膀發出憤怒的嗡嗡聲。 閃電不停地劃破悶熱的空氣,擊中了如雨落的大量樹葉,並在倒塌的樹幹和樹枝上迸出撕裂的火焰。雷電手因陀羅(Indra)騎在眾神之象艾拉瓦塔(Airavata)身上,後者用巨大象牙用力一擊將群山劈開,且一場可怕的風暴開始肆虐。
兇猛豹子流線形而偷偷摸摸的形體向魯魯曲折靠近,憤怒的尾巴拍打著它們黃色斑點身體。蝰蛇和蛇悄悄地快速溜了過去,它們的眼睛反射著慌忙的閃電;它們可憎地蜷縮前進,搖擺著修長的臀部,就像被粗壯惡棍追趕的可悲妓女。
這時又來一陣騷動的大地起伏,且在樹木、巖石的碰撞和動物的嚎叫聲中,魯魯從山上摔了下來昏迷了一會兒。之後他想到了他父母的痛苦,他們現在一定為他們的獨生子感到焦慮不安;於是他跑啊,跑啊,拼命地跑回家,而在夜和黑暗的深處中、在天上火焰和森林燃燒的照耀下,人們感覺到邪惡力量的昏暗踐踏,並聚集了他們的毀滅大軍;可怕的喧囂聲從遠處迅速地接近。鮮艷的閃電身著兇猛火焰的紫色長袍,就像兇猛的宇宙電之子們所射出的憤怒話語之箭,在他頭頂上閃耀著並向四面八方襲來;在森林的動蕩之火中,混雜著多種深紅色火焰的舌頭,跳躍著憤怒激情的元素火花。 雷聲不斷,其偌大的喧囂聲在魯魯看來,似乎所有的行 星和日月都以可怕的速度墜入了太空的大深淵,並在宇宙最低處的花崗巖地面上發出爆炸性的轟鳴聲,同時惡毒的地精則在瘋狂的邪惡中跳舞。
總算他到達了小屋,當他帶著啜泣的呼吸進入小屋後,看到他的父親和母親躺在臥床上,他們微笑、平靜的臉被閃電照亮。他們一動不動地躺在一起,雙手交扣,眼睛失去了生命的光彩,仿佛望向遠方的住所,他們在那裏看到了難以言喻的神聖幸福奇跡,是他們勞碌一生後的甜蜜休息。
魯魯大叫一聲癱倒在床腳,昏迷不醒地躺了一個小時。當他醒來時,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,闔上了他所愛之人的眼睛,並虔誠地拉一塊布在他們臉上。當他向外看時,森林裏還在燃燒著,他仿佛能看到邪惡形體在火焰中跳躍。神怒的可怕雷聲已經歇止了;他的閃電棒已經停止了擊打;所有大自然跳動的心都在等待著最後的大災難,它必將打破、撕裂和摧毀那孵化於熱火中的女巫們。
突然,巨大的火光和最後的雷聲響起,憤怒中震耳欲聾,與此同時,大地在瘋狂的抽搐中再次隆起,然後大雨如洪水般傾瀉而下,很快的,仍在搖擺的群山中便瀉下了滔滔的洪流,野蠻的暴雨席捲了他們面前的一切,所有的土地都被淹沒了,水上覆蓋著樹木和房屋的殘骸、動物屍體和溺水者的尖叫聲,直到魯魯眼中充滿痛苦地轉身離去;誰能抵擋得住低等眾神的怒火?
最後,一輪淒涼的太陽照亮了飄浮的、奔騰的雲層,而魯魯從小屋所在的小高地上,看著慍怒的洪水急促地呼嘯而過,海浪上佈滿了蒼白的泡沫和擺動、抽搐的屍體,似乎徒勞地扭曲, 仿彿那些鬆弛下垂的遺骸們正在做最後的努力,以擺脫妓女骯髒的控制—單調的腐敗。